初步举证：从话剧录播到中国院线，朱迪·科默的跨界之作引发热议

毫无疑问，《初步举证》是近期中国院线很特别的一部作品。之所以不说它是电影，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实际上是一场话剧的录播版。

话剧作品从剧场迈向影院，这无疑是一大步。对于《初步举证》而言，这种跨界之举极为难得，且贯穿了整个创作过程。

编剧苏茜·米勒曾是澳大利亚的一名律师，《初步举证》是她怀揣心底 20 年且最终得以出版的首部剧本。她当时想：“这是一部关于强奸的独角戏，还带点幽默，恐怕没有剧院会愿意上演它吧。”唯一主演朱迪·科默的这种担忧很快就消散了，这部从大洋洲远道而来抵达伦敦西区的戏剧，每场都座无虚席，很难买到票。

科默之前没有过参演话剧的经历。《初步举证》是她在伦敦西区和纽约百老汇的出道作，这部作品让她一路迈向戏剧界的荣誉巅峰，她获得了英国奥利弗奖最佳女主角以及美国托尼奖最佳戏剧女主角的荣誉。

朱迪·科默凭借《初步举证》这一作品获得了第 76 届托尼奖的最佳戏剧女主角。 （图为 Westmeath Independent 所提供）

我一开始很害怕，因为我没有话剧经验。我更清楚，如果我因为害怕而拒绝这个角色，我肯定会后悔，就好像会往自己脸上狠狠抡一拳一样。科默说。

往前走有很多理由，而跨出第一步的契机可以很单纯，那就是克服恐惧、直面内心，接着做出决定。这部独角戏时长 109 分钟，其内核讲的就是关于“第一步”的故事。

在司法语境中，“初步举证（prima facie）”意味着原告需要提供初步的证据，以此来支持指控能够成立，从而使案件能够进入正式的审理程序。（图/《初步举证》）

一个陌生女人的独白

观众初见她出场时，或许会对她产生些许不喜。《初步举证》的主角是三十多岁的泰莎，她身上带有一丝傲气，甚至有些自负，她是业内知名的明星辩护律师。“这恰是开场戏最为精彩之处”，科默如此说道。

她专门为泰莎设计了角色动作，泰莎常常昂首挺胸，身姿挺拔如松。爱炫耀且雄心勃勃的泰莎，其能量源泉是胸部，因为她始终相信自己。科默还给了泰莎另一份礼物，那就是她的童年，她们都来自利物浦。“我知晓她的出身之地，也清楚她为了走到如今这一步，必定做过一些事情。”

泰莎出身于工人阶级，通过自身努力考入了剑桥大学法学院，从而跨越了阶层，成为了一名精英律师。她坚信法律体系能够带来正义，并且深深沉浸在出庭辩护的戏剧性之中。她将舞台设计成了自己的“专属游乐场”，在这个舞台上，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腾挪东西、改变位置，仿佛她掌控着整个世界。她一旦提到过往有很多“胜诉”的案例，背景墙相应卷宗的灯光就会亮起来。

（图/《初步举证》）

法律的运作方式存在规律，泰莎对此完全理解。她走进法庭后，发现人们或许会低估她或者试图削弱她的气势，于是她会巧妙地对局势进行操控。她甚至有可能故意迎合这种轻视，最终反过来给对方有力一击。在法庭当中，泰莎善于利用“弱势”这一特点，为被指控性侵的男性客户进行辩护，促使他们摆脱罪名。

曾与泰莎对立的那些女证人，她们的姓名以及卷宗都成了证明她胜绩的标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特殊意义。偶尔也有例外情况。有一位叫詹娜的女性，很罕见地选择不遮挡面容就出庭了。她直直地看着泰莎，说：“我不想得到什么。”“我也不想待在这儿。”“我只是不想再有别的女性被这个男人伤害。”泰莎既震惊又佩服詹娜。

某个夜晚，泰莎的完美日子戛然而止。之后有一次，泰莎和同事朱利安一起喝酒，之后发生了酒后乱性的事情。几天后，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接着回到泰莎的公寓，又尝试进行床事。可是，泰莎身体感到不适，在浴室一直呕吐，并且拒绝继续进一步的动作。朱利安把她从浴室抱回床上，随后对她实施了强奸。到了凌晨时分，泰莎在雨中走了三个小时，然后向警方报了案。

（图/《初步举证》）

情节进展到下一幕，这一幕十分激烈且紧张。泰莎站在了审判席的另一端，她成为了被辩护律师询问的对象。她之前戴着华丽假发，而现在她站在证人席上，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不再是那位闪耀着星光的辩护律师了，她变成了一个受害者。在法庭上作证时，她不得不忍受那些曾经以自豪姿态运用过的质询技巧和语言陷阱。她遭受着审问，手机也被搜查。她必须在法庭上面对家人以及一群陌生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遭遇，而这些陌生人大多是男性。

在我的职业生涯过往经历里，我参与了一个针对女性做这种事的系统，如今我明白了这是不正确的。泰莎称，倘若女性的强奸经历与法庭的期望不相符，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她容易把事情说得过分严重。

在庭审过程中，女性需要接受质疑，然而男性却能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朱利安全程都没有露面，不需要去证明任何事情。她需要去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由他来证明自己的罪行。

（图/《初步举证》）

在这场女性独角戏里，观众无法看到朱利安，也无法看到施暴者，同时更看不到性侵是怎样发生的。所有的这些都凭借着语言、静默，还有泰莎对自我经历进行残酷剖析的叙述来呈现。最终，她失去了胜利，失去了语言，失去了信仰，转而开始对一切产生怀疑——除了她自己。

泰莎依旧站在这儿，直直地看着另一双眼睛，她想起了詹娜对她讲的话：“我看到了在我之前的那些女人，也看到了在我之后将要到来的那些女人。我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谋求什么好处，只是不想让别的女人再遭受伤害。”

（图/《初步举证》）

如此失声数十年

《初步举证》的编剧苏茜·米勒曾被问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剧本为何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才得以完成？”

她的回答是，她必须提升自己的写作技艺到一定水平，要做到极致锋利，从而让质疑者无法进行反驳。

多年前，米勒在法学院学习刑法。那时她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性侵案件和其他刑事案件不一样。整个争论的关键在于，一个男人是否相信对方是自愿的，然而法律并不要求这个男人采取额外行动去确认这一点。

后来，米勒成为了一名刑辩律师。每周，她从女性客户那里收到的性侵相关案件多达 6 份。在愿意向他人倾诉的女性当中，只有十分之一会选择报警。那些选择报警的女性，米勒从未遇到过最终获得定罪的案件。“这里面一定存在严重的问题。”

数据表明米勒的话是真实的：联合国的数据显示，在全球范围内，每三名女性中就有一人曾遭遇性暴力。在英国，仅有十分之一的受害女性选择报警，并且在这些报警的案件中，只有极少数能够进入法院审理环节。而在那些进入司法程序的案件里，定罪率仅仅为 1.3%。（图/《初步举证》）

如果从女性角度来看待法律，就会发现，它根本不是为女性设计的。

这个发现使米勒坚定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总有一天她要将这些问题反映出来。她花费了 20 年的时间，通过笔墨铸就了《初步举证》这把锐利的剑。

在记录受害者陈述的过程中，米勒最为震惊的是，遭遇性侵本身就已经极为可怕了。然而，更糟糕的是，当她们向家人或警方讲述自己的遭遇时，所得到的反馈竟然是“你为什么穿那条裙子？”或者“你喝了多少酒？”。正因如此，她们开始自我责备，认为自己不是受害者，甚至觉得是自己允许了这件事情的发生，也许是自己认可了这个毁掉自己人生的可怕事情。

你为何不进行反抗或逃跑呢？这种看似合理的质问，常常将现实因素给忽略了。在众多性侵案件里，受害者当时的反应呈现出无法动弹的僵硬状态。因为她们进入的是生存模式，而非反抗模式。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女性选择反抗，极有可能会遭遇失败，甚至会让自己陷入更为严重的危险之中。

（图/《初步举证》）

米勒指出，相关心理专业研究人士提出，人除了会有“战斗”和“逃跑”的反应外，还会出现“僵住”或“顺从/示好”的反应，这些都是正常求生本能的外在表现方式。

这些概念此前未曾提出，所以这些反应被辩护律师当作了削弱女性证词的工具。他们会讲“你没打他，挣扎得不够”，也会说“你没试图逃跑”。倘若受害者承认自己未尝试反抗，辩护律师甚至有可能凭借这一点来暗示她是自愿的。

我们鼓励了这种自我责备的心态，原因是女性的真实经历从未在法庭上被充分呈现和探讨。这不仅是法律体系方面的问题，也是整个社会价值观层面的问题。米勒表示。

米勒曾收到一位年长女性的“剧评”。她表示：“我认为她不应该毁掉那个男人的一生。” （图/《初步举证》）

贾斯汀·马丁是《初步举证》的导演，他认为女性已经为争取改变付出了很长时间的努力。然而，问题在于有部分男性不希望改变，因为这种改变对他们有利。但他不想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实际上，女性和男性对他们生活的影响是一样多的，那么为什么法律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认为，法律深受父权制和男性文化的影响。然而，父权制并没有给男性带来许多好处。

马丁读完剧本后，第一次在咖啡厅里泪流满面。隔壁有一位好心的女士，她安慰了马丁，还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马丁回答道：“你难以想象我刚才所经历的事情。”

合作达成是自然而然的。马丁表示，有一个人想写这部剧已经 20 年了，最终找到了令他满意的表达方式。这就是他必须参与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米勒保持着“天真信念”，马丁也保持着“天真信念”。这个“天真信念”就是戏剧可以改变世界。

“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

《初步举证》有一句很震撼的台词，泰莎打破了第四面墙，然后对观众讲道：有一个情况是每三个女性里就有一个是受害者。大家可以看看自己的左边，再看看自己的右边，会发现我们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这样的。

（图/《初步举证》）

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改变是必然要发生的。而就在当下这个时刻，改变正在切实地发生着。

《初步举证》于伦敦西区演出完毕后，有一位英国的高级法官给米勒打去电话，告知她自己对强奸案件中法官向陪审团宣读的指引进行了重新修订。这位法官在修订的文本里引用了剧中的台词，还把它称作“prima facie 指引”。

一位女性法官改变了北爱尔兰的司法培训规则，要求法官在培训期间观看《初步举证》。英国的一些学校把观看《初步举证》当作性教育的一部分。有一群年轻女律师成立了一个以泰莎（TESSA）为名的性侵审查组织。

米勒称：“这些表明艺术具备推动变革的能力，并且也证明了只有女性处于高位时，变革才有可能得以发生。”（图/YouTube）

米勒常提起的一个改变的例子是，有一位女制片人在演出结束后走到她跟前，并且说道：她喜欢这部剧，她就是那占比三分之一的人。

她们丢弃了难以启齿的艰难话语，拥有了新的共同名字。 捆扎起四散的浮木，展开乘风破浪的船帆，准备再次起航。 人们一步步地走出，一往无前。

《初步举证》里，泰莎花费了 782 天才走到终审流程。创作团队进行了大量关于性侵事实及数据的研究，之后算出从投诉到开庭平均所需的时间就是这个数字。

（图/《初步举证》）

花了 782 天走到了终审的最后阶段。剧场的灯光亮了起来，观众既能够看见泰莎，又能够看见自己。

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女孩，她在努力奋斗，不断向上。你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谁会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呢？她很勇敢，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就可能会失去她。

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然后站起来，踏出第一步。

（图/《初步举证》）

参考资料：

PRIMA FACIE 的导演贾斯汀·马丁谈到了与朱迪·科默一起寻找舞台语言的事情 | Broadway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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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王中中

编辑丨桃子酱

校对丨遇见